將近20年前,我在大學時期曾經做過一個小組作業,記得那是一門名為『當代傳播問題』的2學分課程,而我跟同學選的題目是「台灣當代電影研究~高貴而寂寞的年代」。
那個時候台灣電影工業正處在低潮中的低潮:商業無能、類型式微、敘事閹割;那個時候正是所謂的"藝術電影"與"商業電影"吵得最兇的時候(如果給雙方各一把刀大概立刻會當街對幹起來):爭吵輔導金分配不公平(奇妙的是片商喊不公平,藝文創作者也喊不公平)、爭吵台灣電影沒有戲院要播映(或者播映了幾天立刻被下片或者播映時段是中午跟半夜12點)、爭吵戲院票房數字一直無法電腦化或透明化、爭吵第四台電影台建立是不是壓倒台灣電影的最後的一顆稻草,爭吵金馬獎給獎的基準就是當年賣座最差的那一部。其中最荒謬的就是1995年台灣片商工會發函至世界各大影展要求抵制電影人焦雄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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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很偏激的年代,香港電影不斷出現仿製「王家衛風格」電影:自閉的人物、大量的口白、散漫的敘事、手搖加廣角的攝影畫面、MV式的剪接風格;台灣則似乎偏愛仿製「侯孝賢風格」:長鏡頭(很遠又很久)、自然光(很暗都看不清楚)、素人演員(講話有點喃喃自語聽不太清楚),以及叫明星(或演員)演自己。
我已經忘了這份報告的結論是什麼,猜想不外乎一些幼稚的呼籲(台灣電影必須要找出自己的路云云),但我永遠都記得報告中我們隱約的、潛意識的贊同當時社會上普遍看法:台灣電影會落到這麼慘的地步與新電影運動多少有點干係,以及我在課堂上講的一句話「觀眾用他們的腳投票」。
所以當時我總認為,全世界(也沒那麼誇張)都恨侯孝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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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現自己真是錯得離譜。

這句話應該反過來說,全世界(也沒那麼誇張)都愛侯孝賢。
在國外(影展),HHH(侯孝賢的英文縮寫)三個英文單字所代表的力道遠勝台灣許多千萬導演;是枝裕和、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柯波拉(Francis Coppola)愛他;台灣的文青們更是愛他。
後來有機會再認真看侯導的一些作品,才知道這愛其來有自,也才知道所謂的「侯孝賢風格」根本不存在。HHH.2.jpg

我最喜歡的《咖啡時光》(2003)以及讓我睡著5次之多的《戲夢人生》(1993)是如此的不同;我與同學帶著莫名其妙表情走出戲院的《海上花》(1998)與小時候跟著表姐看錄影帶看到失憶的《悲情城市》(1989)又是如此不同。上個月在某個機緣下(備註1)又看了侯導早期的愛情電影《就是溜溜的她》(1981) 、《風兒踢踏踩》(1982),電影中的俊男(鍾鎮濤)美女(鳳飛飛)在輕快插曲的陪伴下談起輕輕柔柔的愛情與《戀戀風塵》(1986)中普通男女(王晶文+辛樹芬)那淡淡日常卻痛到嚎啕大哭的愛情又是如此不同。HHH.1.jpg

最終我知道,我這種從《悲情城市》(1989)威尼斯影展那座金獅湊熱鬧般開始認識侯孝賢的人來說,大學那時候以管窺豹(窺導)的心態真是太不堪回首的往事。
《印刻文學雜誌》第143期的<侯孝賢專刊>中,侯導提到他其實也會拍賺錢的片子,甚至早期香港新藝城(最佳拍檔系列、英雄本色系列、監獄風雲系列、開心鬼系列)電影在台灣上片的時候還要躲他的檔期。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六月雪讓侯孝賢一個人背負起台灣電影的興衰起落呢?或許是因為大眾(片商?)看不慣他從不討好觀眾的創作吧~
(我的前言又寫太長….)
自2007年的 《紅氣球》 (Le Voyage du Ballon rouge)睽違8年之久(他真的嫁女兒有孫子了)才生出的《刺客聶隱娘》在台灣(好像大陸也是)得到了極為兩端的評價,愛之可以感動到淚流不止,厭之則稱是最侮辱觀眾智商一部電影。
我自己在看電影的時候是滿受感動的,但感動之餘確實也常常發出”嘖”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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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似不象在下我過去20年來被已經被香港王家衛訓練得當,已經可以從這種處處斷裂時時空白全無敘事章法的電影裡找到邏輯,電影中沒演到的(被剪掉的)我大概都可以開個腦洞補起來。
我喜歡導演對於聶隱娘身世的補充描繪,讓這個史上最衰小的女主角的背景周全許多。在原著故事中莫名被道姑抓走,莫名被訓練成殺手(又不是恐怖組織!),莫名成為家裡最熟悉的陌生人的隱娘,在侯導的鏡頭下成了「一個人沒有同類」。
小時候被道姑公主悄悄帶走的窈七(聶隱娘的另一個名字)長大成人,她那一身潔白超凡的師父帶她從道觀回家,這時候的一身漆黑的窈七神情陰鷙。家中乳母以及女婢們為她燒熱水、薰香、灑花,那個髒兮兮黑溜溜的窈七泡在浴桶中,默默的哭了。隨後乳母為她換上一襲樸素但不失高雅的白色秀麗長袍,並說:「這些衣裳是七娘(聶隱娘的第三個名字)被道姑公主帶走以後,夫人思念七娘的身長,在每一年的春秋季節親手裁繡的…」原以為七娘就這樣從殺手變小姐,但是到了下一個鏡頭,七娘照樣一身黑衣。

我個人覺得這小小的一個刺點:一身黑衣的聶隱娘在白色道服的道觀中如此格格不入,但回到家中她或許發現即使穿上白色長袍,她還是一個人,一個與這個家格格不入的人。

後來窈七的母親把她與田季安的訂情信物玉玦交還給她的時候說:「公主去世前對我說,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
這段在網路上被罵個半死,很多網友都說舒淇是哭不出來或者在偷笑…但卻是我最感動的一段。窈七回憶公主娘娘的絕代風華,坐在牡丹叢間撫琴,對著她說起「青鸞舞鏡」的故事。公主娘娘為了朝廷與地方藩鎮之間的平衡,幾乎是勉強的下嫁到魏博來,到了魏博就遣散了一干由朝廷跟隨而來的僕眾,與皇帝哥哥斬斷親情,從此「魏博自魏博,朝廷自朝廷」。公主娘娘認田季安為子,又親手安排了田季安(張震)與窈七(舒淇)的娃娃親,但面對田氏家族的權力鬥爭,最後她選擇犧牲窈七,將田季安另行婚配給有政治資源的前洺州刺史元誼之女。公主娘娘帶給窈七美麗的琴聲、迷幻的故事、悲傷的容顏、一段再也求不得的戀情,以及變色的童年,窈七怎能不愛又怎能不恨,隱藏多年的淚水潰堤的瞬間,真的很讓人動容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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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動容,但我個人對於《刺客聶隱娘》還是有些不吐不快的部分。這不快的部分不是故事清不清楚,剪接精不精采,看電影的時候我不覺得節奏很慢,反而認為這樣很棒,可以好好的看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細節,只是越仔細看就越覺得這部電影參雜了太多的矛盾。
首先,導演一直強調很想拍唐朝的故事,所以有了各種考據,包含美術、服裝、場景甚至半文言文的對白。但是看完了電影,我們會發現,故事是不是發生在唐朝一點都不重要了,所以那些花費鉅資所考據出來的呈現,並沒有那麼動人,單調的化妝髮型(四平八穩的高髻配步搖頂多加上一朵粉紅色的花),配色走安全風的服裝搭配(每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同一色系...),廉價的金漆器皿(其實唐朝應該是以南青北白的瓷器為著稱)一切的一切都讓人非常不快。當然,你可以叫我這個討人厭的考據黨走開(我也承認我才不是什麼古文物專家),或者你可以說這些歷史細節不重要故事比較重要---所以我才會說矛盾,到底故事發生在唐朝這個設定重不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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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導演這次使用了1.33:1(播映時為1:1.41)的畫面比例(也就是俗稱正方形),所以畫面沒有大家想像景色如畫的高山流水(號稱大陸湖北武當山、內蒙古、湖北神農架、河北涿州市、日本京都等地取景)而是將視線集中在螢幕上演員的互動,但是《刺客聶隱娘》應該是我看過所有侯導的電影裡”路人”演得最爛的一部。開場大僚家中,那個乳母神色拘謹的模樣讓我忍不住想找找導演是躲在哪哩,或者幫田元氏撐傘的婢女很明顯的拿不動那隻傘(後來知道那隻傘重達20公斤)…更不用說田季安的三個兒子(尤其是老二跟老三)眼睛一直對不到焦的模樣…過往侯孝賢電影的甜美之處竟然消失在這個集中觀眾視線的畫面中,著實令人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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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電影開拍之初就是以「侯孝賢首次執導武俠片」為賣點,隨著時間的演進「侯孝賢:我要重新定義武俠」這樣的字句出現了。
什麼是「侯孝賢開啟另類武俠片時代 」?
看了一些訪問,覺得也不外乎我之前在《一代宗師》這篇文章提過的「尤其是"功夫"到了當代已經變成了一種運動項目,一種純粹的競技,"功夫電影"則變成一種超乎人體工學的神話故事,《一代宗師》試圖讓電影回歸傳統武術,『該什麼門派就打什麼拳』,但不忘強調那戲劇化的表現,『錯的,倒下;對的,站著』」
可是看完電影之後,喜歡這部電影的人反擊討厭這部電影的人:「本來就不該抱持著看武俠動作片的期待看《聶隱娘》」,如果這個論點成立,那請問「重新定義武俠」的時代開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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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不是一定要飛簷走壁、一定要刀光劍影才叫武俠,事實上我也認同侯孝賢或更早之前的王家衛反璞歸真的把"真實"帶進武俠,是武術不是武功。但是開場那聶隱娘跳躍殺人的畫面可有一絲一毫她師父所言「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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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消說幾場打戲中聶隱娘那笨拙的肢體語言,我再次強調,我並不是想要看到如《一代宗師》順暢的弓步沖拳或如《臥虎藏龍》先挽花再藏劍於背的美麗身段,但最起碼的身體的重心或雙腳的定點都沒有,真是讓人很不快阿~(備註2)
而片中兩次較為精彩的武打片段,一次是聶隱娘對上精精兒,一次是聶隱娘對上道姑師父,導演又用了武俠小說裡非常老的梗:兩人一陣短兵相接,某一方割斷了另一方的腰帶或者髮帶正在沾沾自喜,卻見另一方冷冷的緩緩的伸出手,原來人家技高一籌,拿走了你腰帶上的玉環或者髮帶上的玉飾…,然後聶隱娘劃破精精兒(那又醜又不實用)的面具,或者劃破師父的衣服,然後轉身走人,也是日本武士片常用的梗…所以這是「重新定義武俠」嗎?
(第1分39秒的地方…轉身後可以立刻站好不要動嗎!!!!)


《刺客聶隱娘》並非一部爛片(除了上述這些矛盾之處,以及張震跟他的衣服不熟一直拉個沒完),只要把他當成古裝版的侯孝賢來看一切的矛盾都可以迎刃而解。

這麼說絕對不是諷刺(我發誓)。

當年所謂的"商業片"與"藝術片"都在美國好萊塢電影以及各種不良的政策下苟延殘喘著(時至今日全台灣的戲院票房統計依然無法電腦化、透明化),前者沒有賺到大錢,後者依然孤芳自賞,曾經有人大喊「搶救台灣電影」,也曾經有人搥牆「台灣電影已死」。

當時誰也沒料到,20年後,豬哥亮與朱延平依然沿用當年的創意與風格繼續取悅觀眾;《我的少女時代》、《那些年 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這種完全本土的電影竟然可以票房破億;楊德昌留下神作《一一》後已經先到天堂報到(拜託,先策劃個天堂電影節吧!);蔡明亮早就放棄了敘事一腳踏進錄像藝術的範疇;侯孝賢則依然孜孜不倦的用他既有的"寫實風格"在嘗試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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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新的道路不是邁向觀眾而是背道而馳,讓人有點為他擔心。就我個人的觀影心得來說,《聶隱娘》絕對是值得一看的電影,因為他是如此誠實,如此自我考驗。在放棄線性思考、斷捨離多數拍好的膠卷的同時,侯孝賢是否與聶隱娘一樣都在面臨「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的試煉? 

只是身為一位武俠片的愛好者,我也想用聶隱娘故事的結局來跟侯導喊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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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原著故事的結局我非常喜歡,很多人都不解為何聶隱娘會跟一個普通的磨鏡少年閃婚,但我覺得只有這樣超級平凡不出眾的男子才能將聶隱娘從黑暗的童年、血腥的過往拯救出來。電影也是,戲中妻夫木聰飾演的磨鏡少年從頭到尾只有一句台詞(正確的說只有兩個字:隱娘),但他純真的眼睛與樸實的笑容,可能是促使窈七拋下一切隨他渡海而去的原因。

所以...侯導,不一定要搞這麼大才有幸福~

備註1:一個小友到荷蘭念電影,說班上外國的同學聽到她是台灣人,就拉著她激動的討論《風兒踢踏踩》。我心想說有這麼厲害?不如就來看看吧!
備註2:看了幾部幕後花絮,其實打戲沒有正片那麼差,但精彩的都被導演剪掉了。我如果是武術指導應該會很想拿匕首對導演「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

後記:有時候看花絮看侯導說他為什麼會這麼拍(侯導說:不要咻咻咻要巴拉巴拉)我會有點惱怒,好像他在批評前人的武俠片(包含胡金銓)都只是擺花架子的三流電影(就是兩個人互相繞圈圈一直在慢動作耍花槍),當然我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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