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非常喜歡英國歷史學者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著作(當然，還必須配上溫洽益的翻譯)，他的文章敘事風格強烈，但是絕對忠於史料；內容雖說是歷史研究，但行文間又常揣摩主角的內心世界，所以關於他的作品到底是歷史還是小說雖然有點難以定論，但如要問說他的作品是史實還是虛構，則無庸置疑的是前者。
最近讀的這本《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就是其中的範例。書中詳實紀錄清朝雍正年間發生的湖南反清案件「曾靜案」的所有前因後果，但這並非是一本歷史檔案資料書籍而已，史景遷將雍正查案的偵探過程寫得鉅細靡遺，條理分明本案牽涉廣泛的人物以及時代，而最終他想表達的是『異質文化之間的互動融匯與內在張力』。說實話這是一本層次很高的書，並不是我的程度可以透徹了解的，例如書中譯後敘提到:『雍正把「意符」(signifier)與「意指」 (signified)分別看待，「華」作為一個指涉的文化符號，是可以與特定的疆域、種族界線割裂』光是這幾句話就是一個很大的研究項目，何況是整這本書。所以今天似不象我力有未逮無法真正談什麼心得，只能講一些很膚淺的想法，先在這裡預告一下。
《大義覺迷錄》是雍正在位年間由官方所出版的一本書籍─也可說是官方的思想宣傳教科書(也就是高級版的「生活與倫理」或是「公民與道德」)。本書出版起因乃是湖南偏遠地區一私塾教師曾靜(他住的地方偏遠到沒有用過"錢"，"稻穀"就是貨幣)，這位曾老師因為對當朝的許多現象如貧富不均、貨幣政策感到不滿，加上曾在坊間聽說許多關於雍正皇帝的各種抨擊詆毀，所以派了一位名為張熙的學生千里迢迢長途跋來到長安，攔轎投書給一位名為岳鍾琪的寧遠大將軍。信中寫道「滿人即為夷狄又為禽獸，卻來竊取我中原江山…」等等的逆語，又羅列雍正的各類罪狀「弒兄、屠弟、謀父、逼母、貪財、好色、嗜殺、酗酒…」(腦海中浮現出《甄環傳》裡的皇上…)，而曾靜與張熙之所以敢將這大逆不道之書信遞與岳鍾琪，除了因為岳鐘琪是世紀第一大忠臣”岳飛”的後裔以外，另外坊間也謠言說「岳鍾琪三度不答應皇帝之召」，故認為此岳公定是我們反清革命的一份子，希望他趕快加入革命的行列!殊不知此岳公非彼岳公，岳鍾琪是個愛國分子，但他愛的就是大清帝國，所以一收到這封信他立刻就將此逆書上報京中，後來牽扯出許許多多的人與事，一堆人被抄家滅族，此事史稱「曾靜案」。
(我看的不是這麼美麗的新版封面 XDDDDD)
就整個大清王朝的歷史來看，這類的反清逆案大大小小多不勝數，原本「曾靜案」與其他如「謝濟世案」、「陸生楠案」一樣都該被快刀斬亂麻，或者死刑、或者流放或充奴(16歲以下的男子以及全族女子都不放過~真是也太衰~)，但奇怪的是，這回雍正饒有興致的傾出朝廷上上下下不少官員，要全面緝查反賊曾靜的思想起源與反叛經過，當他知道曾靜這個笨蛋根本只是聽了菜市場三姑六婆一些來路不明的傢伙的馬路消息，就認定他本人雍正皇帝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爛皇帝，雍正覺得快要氣炸根本自己就想揭竿起義了，不甘示弱的皇帝決定反抗網路霸凌出版這本《大義覺迷錄》，針對所有的謠言如弒兄、屠弟、謀父、逼母、貪財、好色、嗜殺、酗酒一一發聲明稿反擊，並要曾靜寫下悔過書當結語，最後經由當朝儒生編輯校正，終於《大義覺迷錄》這本官方Propaganda出版了!
大家有沒有發現，關於「曾靜案」或是《大義覺迷錄》有個很重要的關鍵字，那就是"謠言"。沒錯，曾靜就是聽信謠言才會以為「湖廣六省一呼可定」(你以為你是在開FB"反雍正"粉絲團嗎?)，而雍正則是為了駁斥謠言不惜將宮中私密公諸於世，寫下『及皇考升遐之日，朕在哀痛之時，塞思黑(九皇弟)突至朕前，箕踞對坐，傲慢無禮，其意大不可測，若非朕鎮定隱忍，必至激成事端。』這樣的字句。只是想不到雍正一番苦心終究是白費，後世還是只記得謠言(原來酸民是一種天性或者民族性?)不記得他的筆下的”真相”，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靈魂這回事，雍正大概不知道要從墓裡跳出來幾百次了!根本就比竇娥還冤枉吧!
然後我就想起在讀書的時候，雍正真的是個歷史老師霸凌的好對象啊。
還記得以前歷史老師曾經講過「雍正奪嫡」這件歷史疑案，相信很多人也都有聽過。大意是說排行老四的胤禛(也就是雍正)他老爸康熙原是想傳位給他最疼愛的十四皇子胤禵，未料雍正與朝中大臣勾結，竊取放在乾清宮正殿大匾額後的遺詔，將其中關鍵字「傳位”十”四皇子」加了筆畫改成「傳位”于”四皇子」，然後登基後立刻對自己的手足下手，幾位勳貴皇子死的死、關的關，在小朋友心目中這個人不但篡位弒兄還苛嚴殘暴，還發明血滴子殺了很多人，真是七O年代小學生心中的第三大反派無誤(第一是秦始皇、第二是慈禧太后)。
另外還有關於雍正時期讀書人人人聞之色變的「文字獄」也是老師超愛閒聊的話題。例如有鄉試的正考官查嗣庭以《大學》中「維民所止」為考試題目，被人舉發「維止」就是「雍正沒頭」，因此被下令凌遲處死，後來查嗣庭死於獄中，竟然還被戮屍梟示(鞭屍+屍體逛大街)。而另外有一位讀書人只是無意間寫下「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就被指有反清思想，最後被判死刑。
上述種種這些令人恍恍惚惚的迷樣傳說，事隔多年再從書上看到，我突然有種童年被呼攏的憤怒感!
首先，我真心的想知道，在清朝滿人統治了將近三百年之後，當年國父(空一格) 孫中山先生提出的革命口號『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何還能如此激勵人心，難道就只是朝廷長期歧視漢人、嘉惠滿人，所以人人都想反清復明嗎?小時候我有認真相信。可是長大後想想，阿人家明朝、唐朝、宋朝也沒有因為打壓誰或歧視誰呀，還不是滅亡了?當年曾靜等反賊所說『夷狄趁虛，竊取神器，乾坤反覆，地塌天荒』就被雍正給反駁:『以天地氣數言之，明代自嘉靖以後，君臣失德，盜賊四起，民生塗炭，疆圉靡寧』。而我的看法跟雍正是比較一致的，就是一個朝代走了300年，不管你是什麼人都差不多氣數已盡，但大中原文化卻硬要將當初明朝滅亡滿清入關說是”野蠻顛覆文明”，然後到了國父(空一格) 孫中山先生就可以承接這樣的信念，喊起「文明要把野蠻趕回關外」的口號來催眠大眾。
清朝真的有我小學/國中老師講得那麼糟嗎?我印象很深刻，某個小學老師認為清朝的皇帝都把他的臣民當成畜牲，最佳的例證就是清朝的官員覲見皇帝都要彈開服制的馬蹄袖口，雙手雙腳跪地行禮。長大之後我對這段話就超火大的，馬蹄袖只是人家的官方服制之一吧?何況皇帝的權力越來越大、行政軍事權越來越集中，是自宋朝趙匡胤、明朝朱元璋以將，就開始發生的事情，難道在前朝的皇帝面前，他的子民就真的是子民嗎?我想每個朝代皇帝都差不多吧?都認為全天下是他的財產吧?到底關馬蹄袖什麼事?
而且說到文字獄，朱元璋的時代文字獄也多得很，更不用說明朝的特務機關東廠、西廠、內廠、錦衣衛…老師幹嘛一直針對雍正啊~!還有當時教室後面牆壁上的那張照片那個名字要空一格的先總統也是大興文字獄與操控特務機關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啊~你怎麼不講他呢?奇怪耶你~
還有最後老師也一定會提到，晚清時期，清廷與西方交流日漸頻繁，朝廷在派了上百位小留學生赴美學習，另外許多國民也到異地去開拓事業。但他們在國外遇到最嚴重的問題不是語言不通，而是他們的辮子。一大堆故事告訴我們他們的辮子是怎麼被拉扯，怎麼被嘲笑是豬尾巴，又說他們怎麼下定決心剪掉這個恥辱的象徵。我相信被嘲笑是真的存在，毅然決然(或痛苦萬分)剪掉辮子也是事實，但我覺得很生氣的是，當時老師應該好好跟我們解釋，讓這些人受到屈辱的並不真的是那束辮子，而是他們積弱不振、疲敝敗壞的祖國。所以這裡要教導小孩子的不是應該是弱小的國家也要有自己的骨氣與風格這類的話嗎?怎麼可以認同別人的鄙夷呢?這是好像這樣我們就可以跟西方人一樣站在文明的那端來嘲笑野蠻的這端，但這是不對的吧?
當然我寫這篇文章最終的目的不是在為雍正平反什麼，古代的刑罰真的好可怕。這本書動不動就出現整個家族16歲以上的男子一律斬首，16歲以下男子一律充奴或流放的駭人字句。只要被某位疑犯提及過名字的人，就算你真的是冤枉的也一樣會被抓進大牢折磨用刑，不吐出個隻字片語是不可能活著出來的(抖~抖~抖~)，但綜觀雍正的所作所為，與當年在教室後方名字要先空一格的先總統有何不同?為何那位總統可以擺在高位受小學生憧憬膜拜?這是我本人覺得我的童年被呼攏得最嚴重的部分。
後記：其實當年坊間對於朝廷與雍正的謠言並不只限於雍正的私德，從賑災到天象，從煉銅幣到軍事備戰，無一不被(在雍正看來)有心人事散布。其中我覺得最誇張的就是:聽聞朝廷欽天監觀察到有凶兆降落福建，皇帝為了安撫上天，下令要斬殺七到九歲的男童，且執行者已經快馬加鞭上路….這已經比現代版本的1995閏八月或者台中幽靈船事件還要誇張了啊!!
2015/11/1 更新:
感謝網友apple提供資料，張徹導演門下第一帥姜大衛演過兩次曾靜這個角色，一次是1980年麗的電視的《大內群英》，對手演員是萬梓良飾演的雍正、感情對象是米雪飾演的呂四娘；另外一次是1998年TVB版的《乾隆大帝》，對手是古天樂飾演的乾隆，以及雪梨飾演的呂四娘。這兩天上網看了一些片段，立刻拜倒在姜大衛飾演的曾靜的石榴褲(?)下!也太帥太瀟灑!!
我就說嘛!真正的雍正真的會從墳墓跳起來耍血滴子，因為真正的曾靜對他來說真的是一顆鼻屎啊!!怎麼後世會把他倆變成雙雄對決呢!而真正的曾靜也是被乾隆下令凌遲處死的!可是!現在事情會變成這樣，最終還是要怪雍正自己吧!誰叫你要寫這本《大義覺迷錄》，讓曾靜的名字流芳百世(?)呢? ...冷笑...
附帥氣曾靜照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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