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很羞愧的坦承,我很少看當代華文小說。首先當然就是因為平常就讀書不多 XDDD;其次,我一直存有某種偏見---當代華文小說多數只有脈絡(context)而沒有文本(text)---請原諒我的無知---。

前幾周在文青薄荷草的部落格看到王文興老師的《家變》的介紹,而燃起好奇心從圖書館借書之後,手指就捨不得離開,非常想要一口氣看完,可是作者在前言有說『…理想的閱讀速度應該在一小時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過兩小時…』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像牛嚼牡丹的暴發戶,所以就盡量(但很難控制)的慢慢讀,反覆讀了三遍,並再一次的悔恨自己少年不讀書。

前兩次讓我如此羞愧的作家分別是鄭清文以及劉以鬯。

其實應該看過王文興老師所有的作品--起碼看過《背海的人》才有資格寫心得,不過看完《家變》之後,就很想寫一些什麼,說不上心得,就當是一次讀書的紀念吧!

《家變》當年出版的時候(寰宇,1973或洪範,1978)據說在文壇掀起了一陣極端的討論與評價,甚至還為了這本書開了研討會。其實,世上會引起正反評價的藝術文學作品何其多,通常不是型式太過前衛就是內容非常聳動,但是(我個人覺得)罕見的是,《家變》竟同時是型式(文字)也是內容(故事)被愛者愛之,恨者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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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說故事。
故事從一個老人的失蹤開始說起。

在C大歷史系擔任助理教授的范曄出門尋找他外出未歸的老父親。范曄的小名是毛毛,毛毛是深愛他的父母的,並且非常崇拜父親,這份孺慕之情如同你我。但及漸長成,范曄發現雙親的諸多缺點,他們迷信、心胸狹窄、自私,甚至父親是如此的庸俗卑下,這份叛逆之情如同你我。成人的范曄對父母咆嘯、辱罵甚至禁食、拘禁,『他即時了解出父親出外的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P.8)但作者並未對范曄〝不孝〞言行做出批判,也未給范曄設定一個悲慘的報應結局,『然而在范曄的現在的家庭裏邊他和他之媽媽兩個人簡單的共相住在一起生活似乎是要比他們從前的生活比較起來髣髴還要更加愉快些』(P.237)可想而知,這故事在1970年代看來是多麼離經叛道!(也可以說很前衛吧?)

但范曄由天真幼童轉變至陰沉成人,對父母由愛幕轉鄙夷的內心曲折,相信不管是在1970還是在2015,你我都能共鳴。作者創造出范曄這個愛父母又恨父母的原型角色(archetype character),也許是我們華人對成長、理想、家庭、倫理共同的感悟與預視。

再談談文本

《家變》文本引起的討論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王文興老師為了配合某種〝詩意〞、〝節奏〞、〝音樂性〞,使用了許多非慣用字、簡體字、英文以及注音文(很前衛吧!),甚至作者還自己造字,『我不想問你要錢,你知道我最好你的錢呀我一個也不用,但是難道你就亦不顧到你的親弟弟的,還有你底姨媽的每日生活的ㄇㄜ ㄜ?』(P.144)除了用字,作者也有出人意料的遣詞之處,『你去跟姨媽說不必去太心慟,拿我的看法觀看它來是大概不致於佌離開出離得過於過久的…』(P.230)薄荷草說:「寫文至此,已非單純把文字當成敘述的字句,而是如同藝術品般拼湊,許多初看之處,以為是錯字,也許正是作者之巧思所在。」

再談談《家變》帶給我的感動之處

最震懾的當然還是范曄這個人物,其童年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以及長大後對家庭的厭惡卻離不開的心情。雖然我與他是不同年代的人,但我卻可以同等感受這位反英雄的主角的心境。

寫景

王文興老師應該很愛看電影,我猜。他寫景(非單純風景)寫得好似電影的分鏡表。『他兄弟兩人走了出來,他二哥扶著車子,他即要登坐橫槓。二哥翹起面說,「怕要下雨了」。因要他進去把雨衣拿出來。毛毛遂奔進去拏牠。拿出後,他兄弟倆人便騎了出來。
在路燈的照射下他們二箇哥和弟底影子偃拉在街邊,一箇大點一個小些,均彎著腰。他二哥不說話』(P.83-84)

上面這一段活生生就是電影鏡頭,且有動作、有對話、有畫面,詩人羅門說「王文興採取近乎電影的寫實鏡頭,靈活,精緻,而真摯,有時更美得迷人…」

時間

在《家變》裡至少有三個時間在流動。

《家變》的章節是同時以英文以及阿拉伯數字來分章序,英文的A~O是成人范曄尋找父親的經過,我們可以暫稱它為現代式,而阿拉伯數字的1~157則是毛毛的童年成長時光,我們可以暫稱它為過去式,但也許A~O以及1~157都是一種回顧,一種BACK STORY,只是一個是過去一個是更遠的過去(賣弄一下:法文真的裡這種區別。)因為我個人從小就很著迷所謂電影時間跟真實時間的虛幻地帶,所以這種看似平行卻有可能有交錯的設定對我來說真是一種遙不可及的藝術。

精煉但又複踏

《家變》或者說王文興老師最讓人佩服的是他用字的極簡主義,《家變》寫了七年,《背海的人》上冊寫了七年,下冊寫了十八年,據說老師一天只寫30個字(當然草稿不只30個字,是他反覆推敲點字畫線使用各種代號後,才定下30個字), 但精煉不等於簡單,《家變》中有數不清的複踏再複踏,『廊前的門拉開,他站在那兒吹肥皂泡。他把筆套移去,復把筆套點了兩下水中,挽著臉吹吐。肥皂泡泡呈鵝蛋狀,貼沾著該筆套一端像奶頭一樣。他這時正在製一個的,更形變。——得跟個氫氣球兒那樣。他恐悚著。他望著泡池的包面。上邊佈上汽油式彩虹——他可以探看進裏邊,他想住入裏內——那該是個最最美麗的地境:直像前幾天他爬在媽媽熨衣服的餐桌上,望進頭上末扭亮的青青色燈泡,想居住到藍色玻璃中,他害懼夾著歡樂——他更不敢不吹不吹也要——突然得點滴不賸。
之後他復試著再去造個一樣大的,但是數試不能,只有一次可得!
他遙望著前方,想憶著那美麗的圓狀。他惜黯自己無能再製造出那個樣的。然之在他不經意舉頭時——出他意料的一上空皆是五彩絢麗的小圓球——剛才沒有爆的。
他遂不停的吹。一個多小時裡他吹了千百餘圓,時時跟楊花一般。
他覺得累了,就停勒下來,把筆套放進杯子。他覺得十分疲倦,而且感到完了後的索枯,他覺得唇裡有道肥皂氣味。』(P.92)

這是我最喜歡的段落之一,將近400字,把兒童也就是小時候愛吹泡泡的我(們)當時歡樂夾雜失落的心情描繪到位。而用詞遣字更是與眾不同,〝〞接〝〞再接〝〞,〝上邊〞接〝裏邊〞再接〝裏面〞,還有〝他更不敢不吹不吹也要——突然得點滴不賸。〞可能有人會覺得這也太不流利了,一般作家應該都要避免短時間內重複同樣的詞句吧?可是王文興說:「我對流利是非常恐懼的,我認為寫文章最大的敵人就是流利」而我個人認為這本小說裡,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字是不該出現或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02

政治

終於要講到最不該講的,但抱歉我還是很想講。

其實在《家變》故事中,寫進了太多太多的政治意涵。這政治意涵從范曄的母親自豪祖家/外祖家是福建/廣東清朝高官、詩書大院(P.27)開始,隨後他們舉家由廈門搭船到台灣(P.49),父親不管在廈門還是在台灣都是名低階公務員,著黃色中山裝到鎮公所工作,在公務體系中卑微的求生,也想像他人一樣藉著出差的由頭撈點〝加班費〞(P.64),也曾像他人一樣藉著一個三輪車伕的人頭拗點交通津貼(P.200),卻找不到其他同事常有的〝兼差〞機會(P.142),母親抱怨父親不教她講官話(P.48)、不教她如何乘坐公共汽車(P.82),(低階公務員外省人)父親一生過得貧窮且毫無尊嚴,鞋面與鞋底都快分開了,單薄的鞋底踩在夏天的路上,覺得灼熱如碳(P.148),壯年青春終結在勒令退休的人事命令以及微薄的退休金上(P.207)。

范曄曾為他們破落的日式住屋而感到羞恥(P.157),更為身處公家宿舍行為卻不檢點的父母而感到羞恥(P.158),但他發現那位台籍三輪車伕的環境比他們更糟、更窮困得多(P.203),也知道他父親極力阻止他二哥跟本省女子交好。(P.110)(P.176)

而作者讓人最驚奇的是,很多細節都是前後呼應的,例如文章出現過兩次三輪車伕,第一次是范曄讀到報紙上寫〝三輪車伕砍傷主人〞(P.10)一次是答應幫忙父親圓謊的好心腸三輪車伕。又例如父親穿著一雙已很上年歲的老皮鞋,但毛毛卻曾為了父親買了他不喜的配色的新球鞋而鬧彆扭(P.114)…(其他例子可能要等我看第四遍才能舉了…)

因為我的程度無法《家變》的讀書心得下結語,所以只能跟大家分享王文興老師曾說過的話:「小說不光是寫人,重要的小說應該也要寫到文化,能夠觸及到社會,這是很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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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本文所提的《家變》引用段落,皆出自「洪範出版社,2014年,二版11印」

PS2:參考資料:《家變六講》(麥田出版社,2009)

PS3:我喜歡的譚家明導演曾找過老師想把《家變》拍成電影,王文興老師似乎也頗欣賞譚家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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