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鬼使神差的買了中國作家王朔的三本小說,分別是《動物兇猛》、《看上去很美》以及《知道分子》。

如果你對中國影視作品稍有研究,應該對王朔這個名字不陌生,他在1991年策畫並編劇的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是中國第一部情境喜劇;1993年他還與艾未未、姜文等人策畫了另一部轟動一時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台灣的「衛視中文台」有播過)。而他自己的小說也很常被改編成電影登上大螢幕,例如2008年《一半海水 一半火焰》當年獲得了金馬獎5項提名(包含最佳男女主角)、2006年《看上去很美》則在柏林國際影展獲頒「傑出電影藝術創新獎」以及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
另外他的短篇小說<動物兇猛>改編而成的《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在當年的金馬獎大放異采,不僅讓演員姜文一躍而成國際知名導演,也讓年僅18歲的男主角夏雨奪下威尼斯影展的最佳男演員獎。(註1)

看上去很美 電影-1.jpg

對《陽光燦爛的日子》在金馬頒獎典禮上的風光還有點印象,最近上映的紀錄片《我們的那時此刻》也有訪問到姜文導演(大概就是說些謝謝金馬獎當年的鼓勵這類的話),所以這三本書到貨之後,就先看了《動物兇猛》這本小說集。因為我印象中的王朔是個很「大眾化」的小說家,所以我一直以為他的作品應該很通俗易懂,結果出乎意料的他的文章我看得有點痛苦。
會痛苦的原因並非是他在書裡賣弄什麼高深的學問或寫些什麼艱澀的文字,而是我發現我根本進不去他所寫的世界。

(接下來會扯很遠,不喜誤入)

讀書的時候我最拿手的一個科目是「歷史」─尤其是中國史。但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現,自己從課本上所學到的「歷史」,竟然到處都是黑洞,這些黑洞不是那種填充題,日後把標準答案填上也就好了,而是需要許多的驚訝與無知與釋懷去填補。

《兇猛動物》正是一個黑洞。

我對千禧年之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認識只有三個:國共內戰(一堆被共匪洗腦的農民拿著鋤頭衝在最前線)、專制鐵幕(共匪穿著軍裝拿著鞭子在虐待一群衣衫襤褸的骷嚕頭農民)、文化大革命(一推拿著毛語錄的小孩在臺上無情的批鬥他們的父母、老師)。而<兇猛動物>正是王朔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去描繪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名初中男孩的青春紀事。可是王朔筆下的文化大革命的北京,竟然是如此和平、如此安詳,最殘暴的場景,不過是「我」跟著一群哥兒們去找另一大院的人拍磚打架…這…怎麼跟我知道的文革不太一樣…我一直認為那個是充滿悲情與壓抑的年代,到處都是高壓的監控(想想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以及田壯壯的《藍風箏》),但<動物兇猛>故事中的人物─「我」以及他的哥兒們終日翹課晃蕩無所事事,在男女關係上、在性的意識上也挺開放的…我真心的無法想像原來那個年代的北京是這樣的氣氛。因著這樣的認知落差,所以我是帶著困惑痛苦的把這本書看完(本書其他三篇故事<頑主>、<沒一點正經>、<你不是一個俗人>也是一樣的狀況,只是時空背景改在80年代)。

看完書再上網把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看過一遍,我突然就有點懂了。其實我的困惑跟當年看《估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是一樣的─我的智商不能讓我理解─越是壓抑的年代,青春就越需要被釋放。(想不到事隔多年我的智商依然這麼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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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電影心得正文)

誠如你知道的(或許你不知道),本故事主要是在描述文化大革名時期,大人們都忙著下鄉去參與革命事業了,所以北京城的孩子們得到了空前的自由,其中包含馬小軍這個15、16歲的新北京少年。他跟著同一大院的好友翹課抽菸,他靠著自學的的開鎖技巧溜進許多人的住家瞎折騰,從而認識了米蘭這個帶有性感肉體與成熟韻味的神秘女郎。這個夏天,陽光如此燦爛,馬小軍的心思與肉體都只寄託在米蘭身上,但米蘭回應給他的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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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認為《陽光燦爛的日子》是該獲得一座「最佳改編劇本獎」,因為姜文以及王朔完全利用的「電影」的「影像」以及「聲音」的特點,讓故事顯得更容易「目睹耳聞」。

開場的<毛主席,革命戰士敬祝你萬壽無疆!>以及<想念毛主席>伴隨著主角馬小軍目送父親搭機下鄉「執行革命任務」,這個任務是神聖的,是無產階級的勝利象徵,諷刺的是,對馬小軍而言,父親的離開象徵著他不再被束縛,他得到了自由與解放。
而姜文在影片中安排的「樣板戲排演」也更加清楚的說明了故事的時空背景─這是四人幫當權的時代(備註2),我甚至想,片中馬小軍、羊搞、劉憶苦、大螞蟻四個人不正是對比王洪文、江青、張春橋和姚文元嗎?(備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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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民們在戶外看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但同一時間一班小孩溜進電影院跟著一堆道貌岸然的大人「審查」有裸露鏡頭的「毒草電影」,則凸顯了色厲內荏的大人們,包含在學校裝模作樣的胡老師(馮小剛超會演)、忙著革命去的父親以及神經質的母親。

如果沒有電影與小說相互交詰,或許我不會喜歡<動物兇猛>或者《陽光燦爛的日子》兩者之一。這兩者都是以第一人稱為主述,「我」來告訴讀者/觀眾「我」的青春故事,但這部小說/電影最高明的地方在於故事快要接近結尾的時候,「我」告訴讀者/觀眾,其實你剛剛看到的那些全都是我錯誤的記憶,那全都「不是事實」,讓讀者/觀眾整個大出戲(這個文學上應該有個專有名詞,麻煩知道的人教導我一下…Pl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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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小說的時候我整個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ㄚ謀你幾馬西底咧嘎挖莊笑為喔!!」,但看了電影我突然就明白了,在那個混亂的時代,誰能保證誰的記憶為真、誰的話語為真呢?每個講起往事的人,不都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方式去告訴聽眾嗎?

就像電影還安插了一段原著沒有的劇情,更凸顯了文革的時空背景:馬小軍「出身不好」的外公去世了,跟著父母回鄉下奔喪的馬小軍這時才知道,原來因為母親「成分不好」,只能以辭去教職變成隨軍家屬的條件換得這段婚姻,但也因此變得暴躁、神經質。在那個時候有沒有一位少女/少男可以衝破階級為愛奉獻呢?我們多想相信是有的,但我們又不願意相信是有的!電影的結局似乎在告訴我們,不必執著於虛構與真實、幻想與現實,黑白畫面上是高檔的林肯車,意氣風發的馬小軍以及他的一般哥兒們,正在把酒言歡,只是當初最美麗、最勇敢、最健壯的劉憶苦因為戰爭轟炸而呆傻了,這段關於主述者「我」的「現在」的生活的描述是真的嗎?

我個人認為這不過又是一個諷刺的安排。走過了文革那段荒謬的歲月,中國富強了、茁壯了(不得不佩服姜文在1994年就預見了自己祖國的未來),只是當年總是在大院口的那個傻子怎麼可能還是這麼年輕,還換了口頭禪,從「古鲁木」到了超先進的「傻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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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個「外國人」的眼光看來,《陽光燦爛的日子》或是<動物兇猛>好像我們的《估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又好像是美國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又像是,迷你版的義大利片電影《燦爛時光》(The Best of Youth),那個在對立與衝突的時空背景下青春的萌動還有純真的喪失,雖然我無法說我多愛這部電影,但在顧長衛充滿詩意的鏡頭下,我會記得那陽光燦爛的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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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王朔在中國的影視產業上的輝煌成就,我提的只是冰山一角,有興趣的人可以看這裡
註2:「革命樣板戲」這個稱呼被叫響,始於1967年5月至6月。當時,江青扶植的舞臺藝術作品會集北京,在六大劇場反復上演。同時,《人民日報》等多有報導和評論,稱其為「革命樣板戲」。(來源:百度)
註3:小說裡沒有很明白的說出這班兄弟的人數,大致上有高晉、高洋、汪若海、許遜、方方這幾個人。我覺得姜文把高晉、高洋改名為同母異父的劉憶苦、劉思甜根本就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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