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對譯者身分產生疑問是在7年多前。那時候麥田出版社出了一本卡繆書衣版的《異鄉人》(L'Etranger),假掰如我當然是立刻下訂。只是書到手以後,我把麥田版跟我手上原有的萬象圖書版稍微比對一下,發現這兩個版本竟然有滿驚人的落差,簡言之就是萬象版翻得很差勁,當時很氣憤自己讀了很多年的爛翻譯版本,為此還寫了一篇心得,有興趣的人可以看一下,下面還有我當時的法文老師留言的一些小講解。

因為萬象版不管是封面還是版權頁都沒有標示譯者的名字,所以在憤慨的同時也有點疑惑:為什麼出版社不寫譯者是誰呢?不過這點小疑問並沒有在心裡紮根,而是像一片落葉掉入排水溝,隨著流水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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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三年前,無意間發現一個天大驚喜的部落格--「翻譯偵探事務所」。一開始會被這個部落格吸引,是因為裡面探偵了很多我小時候流行的各種兒童讀物的中文版由來,加上格主把好多她找到的實體書都拍照貼上來給讀者懷舊,所以就忍不住一篇一篇看下去。(不過老實說這些書我並沒有讀過幾本,我小時候都是去親戚家看一套漢聲中國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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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個部落格的文章不是讓人懷舊用的啦!而是格主-師大翻譯所教授賴慈芸老師的研究計畫中一些小發現或者可以稱之為番外篇,而她正統的研究計畫是:還原或尋找許多〝被消失〞的譯者。

最近有出版社將部落格上千篇文章精選出50篇,有系統的編輯與排版,清楚交待賴老師以及其團隊時而踏破鐵鞋無覓處、時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各種探案過程,這就是書籍《翻譯偵探事務所》的由來。雖然說多數的文章之前都看過了,但當再把書好好的從頭到尾看一遍,掩卷,內心竟有說不出的哀傷與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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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探案?總括來說就是在戒嚴時期,許多優秀的外文譯者因為沒有跟著蔣介石政權撤退來台,在蔣家政權眼中這些留在對岸的全都是「陷匪」或者「附匪」的敵人,他們翻譯的書籍一定都會為匪宣傳,當然不能出版,所以全部都必須名列在《查禁圖書目錄》上。因著這本由台灣省政府以及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合編的名冊,台灣的出版文化出現了〝譯者不詳〞這種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景況。其實一開始還不是〝譯者不詳〞,而是根本無法出版,1951年查禁辦法是「共匪及已附匪作家著作及翻譯一律查禁」,可是到了1959年這辦法更動成「附匪及陷匪份子三十七年以前出版之作品與翻譯,經過審查內容無問題且有參考價值者可將作者姓名略去或重行改裝出版。」(P.57)

也就是說把譯者/作者名字拿掉或者出版社自作主張幫他取一個藝名,例如王軼群改成邱素慧就可以印刷賣錢囉!這樣張冠李戴或者掩耳盜鈴的結果,就是當台灣各大大小小出版社不斷的翻印、再印、盜印許多深受讀者歡迎的世界文學的同時,一開始引進這書、翻譯這書給中文世界讀者的人,竟然被消去的名字,成了一個不存在的人。這結果不僅對那位譯者、文人是一件極度不公平的事情,對我們讀者來說也是很不公平的。難道我們可以一邊讀著因為警總的壓制產生出來的根本不存在的「邱素慧」所翻譯的《一九八四》,一邊討論書中「那些造成非人性化的力量的存在」又或者高聲疾呼「不能再有老大哥出現」這種論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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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當年我手上的萬象版《異鄉人》,不是那位譯者的法文不佳,很可能他是從英文或者日文轉譯本書的,所以我跟本不該生他的氣,而應該去了解是在什麼樣的時空背景下,產生了這樣一本中文版本。但是怎麼說都沒有用了,因為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是誰。
《翻譯偵探事務所》中提到的許多譯者、作者、學者、文人都曾經體驗過可悲的生命經驗:二戰以及國共內戰時期的流離失所與無處安身,例如耿濟之翻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手稿被日軍炸毀了;周學普翻譯歌德的《愛力》手稿因為兩岸隔絕而拿不回來(P.146)。除此,不管是留在大陸或是來到台灣,不分此岸彼岸他們也經歷了極權政府的迫害與威脅,例如《愛倫坡故事集》譯者焦菊隱死於文革、《湖濱散記》譯者徐遲被下放(P.72);翻譯《到奴役之路》的殷海光教授被蔣氏政權軟禁,即使原作者海耶克訪台,他也無緣一晤(P.250)、多名不分省籍的譯者都曾因白色恐怖入獄(P.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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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安妮霍爾》有這麼一段台詞:「我覺得人生可以劃分為"可怕"和"可悲"兩種,"可怕"包括哪些絕症病人啊、盲人啊、殘疾人啊,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度過這一生,簡直不可思議,而剩下的都是"可悲"的,所以你在度過這一生時,應該感到慶幸自己是個可悲的人,因為你運氣好才成為"可悲"的人。」(來源)

我想,在這可悲的短暫生命裡,他們留下了這麼多美的文章與文字,甚至有更多人在經歷白色恐怖或文革之後,依然憑一口氣為世界文學在華語文化領域點一盞燈例如張時曾因白色恐怖入獄五年,出獄後翻譯甚勤,一共翻了一百多本小說(P.276);例如朱光潛在文革時期遭到抄家、鬥爭,並被剝奪執譯者的權利。文革結束後他恢復教職,伊舊勤於執筆寫作。在朱氏逝世的前3天,他趁自己神志仍有稍許清醒,乘家人不防,竟艱難地沿梯獨自悄悄向樓上書房爬去,家人發現急來勸阻,他囁嚅地說,要趕在死前把《新科學》的注釋部分完成。(來源)

面對這一口氣、這一盞燈,我們怎麼忍心又怎麼可以不把名字還給他們。

感謝翻譯偵探事務所部落格的成立,以及有出版社出版《翻譯偵探事務所》,希望在找回這些譯者名字的同時,我們也能夠重建自己的歷史、自己的傳統、自己的記憶。

後記:手上有四本冠桂出的文集,已經在事務所的偵查下,確定譯者是假名:《一九八四》(邱素慧)、《娜娜》(鍾文)、《紅字》(鍾斯)。原本我以為《麥田捕手》也是假名,因為這本書跟前三本一樣,在蝴蝶頁的譯者介紹,只有寫上名字。但上網竟然查到真的有賈長安這個譯者耶!!不過看到白髮蒼蒼的阿伯,很難把他跟荷頓Holden聯想在一起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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