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平常沒有在發落舞台劇的消息,所以是一直到這一次才知道原來這是綠光劇團第三度搬演「清明時節」--這齣改編自小說家鄭清文作品的舞台劇。

鄭清文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家之一,如果要給我這個喜歡一個理由,因著這篇部落格文章我會說「在他精煉的文字間我看到了女性的悲劇與解脫」(必須強調他的作品不僅於此)

<玉蘭花>裡那位在丈夫離家後守著兩棵玉蘭花樹帶大孩子的母親,告訴想去見重病父親最後一面的孩子:他可以去看父親,但是「你要知道,你有父親,就沒有母親」

<堂嫂>裡那位從年輕到老輪番被父親、丈夫、兒子吆喝橫越馬路去兜售香條和金紙的堂嫂,為了做生意,即便受了委屈眼眶紅紅的,嘴角卻露出微笑。「那時我雖然還小,卻也感覺得出來,那種表情很奇怪。我知道笑就是笑,哭就是哭,無法瞭解,哭和笑怎麼會同時出現在一個臉上。」

又或者是這次被改編成舞台劇「清明時節」的<苦瓜>與<清明時節>那婚姻裡外的四名女子。

下文有舞台劇評論,不喜勿戰(下文「清明時節」系指舞台劇、<清明時節>系指小說)

「清明時節」裡的四位主角都有非常鮮明的人物設定:在銀行上班的丈夫昌輝(王耿豪)與家庭主婦秀卿(林美秀)育有一名幼子,他的外遇對象梨花(張靜之)是名國小教師,梨花的父親也是一名教師,曾經教過昌輝,也是昌輝與秀卿婚禮上的介紹人。

因為秀卿將事情鬧大,外遇事件讓昌輝丟了工作,到這個地步他反而沒有勇氣帶著梨花遠走高飛。最後昌輝保了一個巨額保險後,騎著機車自撞卡車結束這一切,留下巨額保險金給妻子、留下遺書給愛人。

看了一些關於這部舞台劇的網路心得,多數都說這是很真實的婚姻狀況,嗯…也許吧~但所謂的"真實"是不是有時候會跟"刻板印象"畫上等號呢?劇中昌輝抱怨秀卿聽不懂他喜歡的古典樂、不瞭解他閱讀的興趣,甚至不知道他不喜歡吃地瓜葉;相對的,他可以去冰果室與同樣受過高等教育的梨花聽馬勒、談文學。秀卿反問:身為一個妻子與母親,她用心料裡三餐、打理家務又何錯之有?

這彷彿"真實"的夫妻對話帶出一個重點:沒有共同的話題、興趣甚至一樣教育水準的夫妻是很容易出問題的─但"真實"的婚姻生活只要這樣就不會有問題嗎?

undefined

再則,編劇吳念真安排梨花的父親以一口不標準的發音拼命練習著"國語演講比賽"以及秀卿狀告法庭後外省女人與本省男人因著語言隔閡而鬧了許多笑話也讓我頗為不耐。為什麼?因為只要有看過故事原著<苦瓜>以及<清明時節>的人就知道,作者鄭清文所敘述的哲理與層次是多麼的豐沛,他所關懷的主題以及他的文字美學讓故事不需要額外的枝節,只需專注在人物上就可以刻劃出一篇篇濃郁的文章。

<苦瓜>裡的妻子秀卿將丈夫昌輝與外遇女子梨花告上法庭,昌輝與梨花在法庭上明白表示不願分開,最後兩人雙雙殉情。失去丈夫的秀卿恨丈夫、恨自己,但直到旁人提醒,她才發現逼著孩子吃苦瓜的自己「是在把孩子當成仇人」。彷彿自我處罰似的婉拒父親與公公的接濟並陸續變賣家中財產後,秀卿終於找到一個洗衣婦的工作,即便那屋子的女主人如此刻薄小氣,「但她必須珍重這一份工作,更必須珍重今天這一天。今天已經開始了,而且快要結束。在這一個即將結束一個日子的片刻,她看到了一個完整的日子。」

<苦瓜>細膩的描寫秀卿一路走來的心理狀態:對丈夫背叛的忿恨、孤兒寡母生活的茫然、逃避與外人接觸…在這個故事裡我們看到一個將丈夫告上法庭以致失去丈夫的原配最後如何跟過去的生命道別:秀卿不再逼著孩子吃苦瓜,甚至讓他們喝他們愛喝的牛奶,「她看到廚房裡還有兩三個苦瓜,但那總是明後天的事吧。」我認為這結局就是這故事的偉大之處,秀卿與過往道別的場景並不是一個傳統的快樂設定,她改變是因為她需要為了將來無止盡的奮戰.。我們不知道明後天她與孩子會怎麼樣,但總歸她不會再逼著孩子吃苦瓜,總歸會有人知道她是認真的想找工作做,總歸家裡的房子是能分租出去的。

另外一篇<清明時節>故事則是舞台劇「清明時節」的後半段:一個不敢與外遇女子私奔也無法再回到原配身邊的丈夫選擇自我了斷,並留下一筆巨額保險金給家人。女子靜宜連續三年於清明時節趕在妻子前去墳頭看看愛人,第三年也是最後一次的探望,因為她已經決心去愛別人。

舞台劇裡兩個女人在第三年於半山腰相遇,並平心靜氣交談起來,在對方口中她們了解彼此生活裡那個不同的男人,男人在戀愛的時候是對女友的浪漫、男人在最後一刻還是記掛家人才會留了保險金,男人告訴女朋友他會記住她的洋裝、男人告訴老婆要她把生活過得輕鬆一點…這兩個女人的因著男人的死而壓抑的情緒與人生在這對話中得到了釋放。

原著故事中兩名女子在這第三年依然是擦身而過未曾真正碰面。

undefined

其實原配明霞一直到丈夫建邦死都還不確定他是否有外遇,直到這次遠遠看到靜宜的臉她才肯定,只是「他連讓她知道的機會也沒給她。如果他讓她知道,她會給別人嗎?」

明霞誤以為是靜宜早她一步清掃好墓地,一股無名的怒氣讓她到處問是墓誰掃的,結果她找到另外一個掃墓人。

原來去年此時,明霞大方的給一個老者50塊請他幫忙割草,老者說那他明年會再幫忙割草一次。只是老者活不到第二年的清明時節,只能卻交代兒子務必履行諾言去建邦的墓地再割一次草。

明霞回憶去年那個身材高大的老人割草的俐落樣子,又看到他小小的、雜草叢生的墓碑,再回到丈夫已經整頓乾淨的墓龜與墓庭,她想「建邦是死了,的的確確是死了。她感到他已經離開她很遠了,甚至那恨也遠了。」「如果在這墓前換了一個墓碑,更小的,正如那老人的,她還會以為這底下躺的是建邦嗎?」「但在這一剎那,她感覺到這墳墓是那老人的墓,而不是建邦的。她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在<清明時節>裡原配明霞的感情也得到了解脫,但不像舞台劇是透過另一個女人去釋放對丈夫的感情後而得到解脫,而是「她感覺她對建邦一點都不瞭解,三年前如此,三年後的今天還是如此吧。」這種因不瞭解而瞭解,我個人覺得是<清明時節>這篇小說的偉大之處。

『人能看到不幸,才能看到生命。』

備註
1. 結語出自:鄭清文,<新和舊--談契訶夫文學> 《小國家大文學》(玉山社,2000)
2. <苦瓜><清明時節>內文引用來自:鄭清文短篇小說全集卷1《水上組曲》(麥田,1998)
3.<堂嫂><玉蘭花>引用內文來自:鄭清文短篇小說選2《玉蘭花》(麥田,2006)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冰麒麟似不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