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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認識山中貞雄是在一個奇怪的機緣之下。

因為工作的關係,想找導演黑澤明的一部影片,但只記得影片內容,卻忘記片名是什麼。我在MSN(天呀~它已經被消滅了)上請朋友幫忙找一部劇情是『有錢人的兒子被綁架,但犯罪者並不認為自己是錯誤的,他恨有錢人』的電影,在這樣籠統的線索下,Google控朋友霖霖找到一部奇怪電影,片名叫做《人情紙風船》,而這部電影的導演是『山中貞雄』。

《人情紙風船》在網路上的劇情簡介是這樣的:故事圍繞一群低下階層的百姓。當中包括靠妻子製造紙氣球的落難武士海野 和得罪了黑幫的理髮師新三。沒有一技之長的海野本打算靠老父臨終前遺下的書信投靠一名武士,可是對方卻不把他放在眼內;另一方面,受盡壓逼的新三忍無可忍,終於綁架了一名受黑幫保護的富家女,並找來海野幫忙...


說實話,這樣的劇情簡介沒有吸引到我,加上我本人對時代劇並不特別感興趣,所以本想默默的跳過這一切,但隨之而來的導演簡介讓我不得不暫停按右上角XX的動作:生於京都,1927年進入日本電影界,1932年首次執導電影,即受到好評,被視為天才青年導演,之後五年間執導了26部時代劇電影。
1937年,在生平代表作《人情紙風船》首映當天收到了徵兵令,參加侵華戰爭1938年9月17日在開封的醫院中病死,最終軍階為陸軍步兵曹長,得年28歲。

或許早逝的都是天才,可能死掉的人比較容易被關注,總之,看到這樣的簡介,讓我忍不住好奇這位導演以及其作品,當然,多少還有一種同情的成分在,那是關於戰爭/早夭/生命/理想的過多聯想。原本以為要費一番力氣才有可能看到他的影片,不過似不象真的太孤陋寡聞了,最後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山中貞雄僅存的三部電影。如果按照上映順序,這三部電影應該分別是:《丹下左膳:一百萬兩之壺》(丹下左膳余話 百萬両の壺)、《河內山宗俊》以及《人情紙風船》。不過因為這一切是由《人情紙風船》開始的,所以似不象就從這部電影開始看。

《人情紙風船》場景設定在江戶時代的長屋(nagaya/棟割り長屋)也就是大雜院中,導演似乎想要就藉由狹長、窄且混亂的空間,來表現劇中角色所佔的社會地位以及心理狀況。電影有兩條故事發展線,其中一個主角是是靠妻子(山岸しづ江飾)黏糊紙氣球(紙風船)維生的落魄武士海野又十郎(河原崎長十郎飾),海野身為男子漢卻不用心思索如何振作家業,反而妄想憑藉去世的父親的一封信,忝著臉向高級武士高級武士毛利三左衛門(橘小三郎飾)求一份工作。海野原本以為毛利會因為當初父親的提攜之恩而對自己另眼看待,可惜他的卑躬屈膝只換來對方的敷衍以及冷嘲熱諷,在外奔波假笑一整天,回家又要面對妻子的詢問,海野一次次的欺騙妻子說:『對方已經在幫忙了,明天應該就有工作了』(感覺很像莊子『齊人之福』這則寓言故事)。

影片的另一條故事線則落在海野的鄰居新三(中村翫右衛門飾)身上。新三不願再當一位梳頭師傅,他自己開了一家賭坊,卻被當地角頭老大彌太五郎源七(市川笑太郎飾)給盯上,最後不僅賭坊沒有開成,還被黑道兄弟撂話說見一次打一次。生計陷入僵局的新三,收拾梳頭工具來到富商老闆白子屋久毛利(御橋公飾)的當鋪換取現金,卻被當舖女兒老闆阿駒(霧立のぼる)嘲笑。

劇情走到了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海野還有新三這兩個其實不怎麼值得同情的無賴角色,如何被社會的其他階層壓迫著,沒錢=沒地位=沒尊嚴。高級武士毛利沒有當面拒絕海野的請求,只有一次次裝模作樣的虛以尾蛇,與其說他是過於客氣,不如說海野根本不在他的眼界範圍內,所以他連拒絕都懶得拒絕。一天海野在街上堵到毛利,就為了毛利的一句話,他在當舖門口等了老半天,等到當鋪掌櫃弄清楚海野不是與毛利一起來的"貴客"時,馬上換一副嘴臉將海野狼狽的被掃地出門...

而新三與海野的交集就從當舖開始。

當舖是黑道老大五郎源七的勢力範圍,為了報復黑道老大,新三設計綁架當舖老闆的女兒阿駒。

這個交集是非常有趣的梗,因為影片中所有的人物關係線也在這一刻立見分明:在影片開始的時候,武士海野是不屑於跟新三有所牽扯的,他雖然落魄卻依然是個武士,與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新三不一樣;至於為什麼高級武士毛利會到當舖作客呢?只因當舖女兒即將嫁入武士家庭,阿駒身為富家子弟,卻還要認另外一位武士當乾爹,提高自己的身分,才能成就這門親事;高級武士也只是身分高級,但講到白花花的銀子,還是當舖的錢好用,認一個乾女兒就換來金援,有比這更划算的交易嗎?新三又為什麼可以成功綁架到阿駒呢?因為阿駒並不想高攀武士家庭,她心儀的是店內的帥哥小夥計忠七(瀬川菊乃丞飾演),但礙於雙方身分地位的差距,根本不可能結成連理,後來兩人私下碰面時阿駒不小心落單了,新三才能見縫插針在路上將其綁架...

後來黑道老大尋線追到新三的住處,新三只得跟隔壁鄰居海野商量,將阿駒暫時"寄放"在海野家中(此時海野的妻子剛好有事回娘家幾天),黑道老大在新三家中遍尋不著阿駒,最後富商只有交付贖金換回阿駒,得到錢的新三也不忘分海野一杯羹...

很明顯的,身分、地位、金錢建構了整部電影的故事基調,小姐不能嫁給夥計、武士不能娶平民、沒錢的武士要在刀鞘裡放把竹劍以保尊嚴...生命是建構在一攤死水的社會階級上,多麼的悲哀。

但是山中貞雄並不是以悲劇的手法在拍攝這部電影,他高明的地方在於他不是滔滔不絕的控訴『有錢人講話大聲,萬事都佔贏;無錢人待在世間,講話沒人聽...』,而是利用各種各樣情節來將現實戲劇化。而且在他書寫下的"沒錢人",也並非一般故事中那種"貧窮但善良"的正面角色,住在長屋裡的居民,不像NHK晨間劇裡面所演的那樣具有互助友愛的庶民精神,在現實環境的逼迫之下,"能吃飽一點"是他們唯一也是最高的要求。電影一開始,長屋裡一位老武士上吊了,居民們並沒有什麼哀悼之情,只對於"因為發生兇殺案,大雜院必須需管制,以至於無法自由進出做生意"感到厭煩,甚至有人說『為什麼不昨天自殺,反正昨天下雨也不能出門作生意』。晚上大家也藉口說要幫老武士辦喪禮,跟房東要了酒菜來開開心心的吃喝一頓,庶民生活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富有人情味。

山中貞雄左批平民、右打有錢人、腳踢武士階級,一部批判性這麼強的電影,卻又有綁架、殺人、自殺等重口味的情節,無怪乎本片在1995年被日本電影雜誌「旬報」(キネマ)為「日本映畫百年」活動選為百年十大佳片之一。

既然是百年十大佳片,那男主角就一定不是帥哥(似不象自己亂下的結論)。在《人情紙風船》中兩個無路用的男主角,自然就不是傳統電影中的超級好漢,他們甚至連落難英雄都稱不上。一個每天就跟在毛利的屁股後面搖尾乞憐,另外一個則是不務正業,老想走偏門...不知道是生活將他們逼到這個境界,還是他們的個性將自己逼到這樣的生活。雖然相較之下,剃頭匠新三還是比武士海野來得有氣魄一點,起碼他敢反抗黑道老大,綁架阿駒也只是氣不過那些看不起、壓迫他的人。

影片最後,新三請鄰居大吃大喝一頓(吃多少都算我的),海野也被拉去喝兩杯。此時從娘家回來的妻子聽到鄰居太太們在三姑六婆著:「想不到野海先生也牽涉其中」「現在的武士越來越糟,連我丈夫都不如...」,早就對丈夫舉止心生懷疑的妻子緊促眉頭在家中等其歸來。喝得有點茫的野海,回家後一邊躺下一邊繼續對妻子誇口:「毛利先生已經看過我父親的信了,這兩天就會有消息,沒問題的,一切都會順利的...」,同一個時間妻子卻在衣服內裡翻到那封完好無缺的信...

另一頭,新三離開餐館趕往橋邊與黑道老大一決生死,那些吃吃喝喝的鄰居還不知道新三正準備赴一場生死之約,還有人請新三順便幫忙歸還一把傘給住在橋附近的人。

夜深了,新三把傘交給老大的小弟,叮囑他代為歸還,接著拔出小刀與黑道老大的大刀對峙;在長屋海野家中,妻子也從懷中取出一把小刀,吹熄蠟燭後往丈夫身後走去...
天明了,長屋裡又發生了一次自殺事件,這次是武士家庭夫妻一起自殺的案子。鄰居們議論紛紛的同時,一個紙風船隨風吹到小溝裡,慢慢漂走,螢幕大大的打上「終」。導演沒有拍出來,但是觀眾們都知道飄到水裡的紙風船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看到這邊,千萬不要責怪導演給我們一個悲傷的結局,因為他在一開始就就已經用老武士之死告訴大家-這是一個悲劇的人物、悲劇的故事、悲劇的社會。一齣時代劇中,最不具武士性格的人竟然是一名武士所有的男人都比女性還軟弱?

雨中相會時阿駒頻頻暗示忠七(我們兩個該怎麼辦?),但忠七只能裝傻(我去幫你拿傘),似不象認為阿駒想跟忠七私奔的意圖很明顯,但忠七卻以"傘"當擋箭牌般的溜走。
被妻子(女性)所刺殺的海野(武士)更是所有江戶時代男人的可恥象徵。全劇中唯一比較稱頭的男人,竟然是小混混新三(他曾出手搭就被圍毆的海野、對於綁架阿駒得到的金錢並不在意,並且敢跟黑道老大正面對決)

這樣的電影結局,對比導演在本片上映當天收到召集令(1937年8月25日),一年後"光榮的"為國捐驅戰死沙場,到底什麼樣的行為是英雄、什麼樣的人物值得尊敬呢?或許在沙場上與敵人廝殺的導演自己都感到混亂了吧!

日本大導演小津安二郎與山中貞雄是非常好的朋友,在最新出版的小津散文集《我是賣豆腐的 所以我只做豆腐》中有許多關於他們交往期間的回憶。其中有一篇小津這樣寫著:「山中貞雄接到召集令的隔天下午),我正和池田忠雄、柳井隆雄討論劇本,大夥撥開桌上的稿紙,開了啤酒,舉杯慶祝。我們聊了一輪上海的戰事,還有要帶到戰場的隨身物品(中略)...山中望著院子,突然說:『小津,你的花種得很好嘛!』院子裡,雁來紅在秋日的陽光下盛開。有股難以想像此刻上海正在激戰的寧靜。短短一句話中,有著山中此刻的感慨。(中略)...不久卻傳來山中客死沙場的噩耗。深秋時節,東京的來信都提到雁來紅。(中略)...(下為導演清水宏寫給小津的信)《兒童的四季》取景地,雁來紅開得甚美。即使覺得很美、很美,仍無心將鏡頭對準它們,我想,等你回來後,我們在山中的墳墓四周種滿雁來紅吧!」(P.131-133)
非常感人的文章,可以想見幾個導演之間交情是多麼的深厚。

其實,在《人情紙風船》中,還有一處可以看出當時幾位導演彼此交流觀念所帶來的影響:「縱向深度」。我一開始以為電影是為了配合長屋的場景設計,所以多處的場景,都是以"前後"的方式來進行場面調度,例如演員是朝鏡頭走來或背離鏡頭遠去,還有在室內也有多處的前後景深的安排。但看了小津安二郎在本書中寫到「大體上,電影視類似舞台劇橫向發展延伸出來的形式。在昭和初期,我就和山中貞雄、內田吐夢、伊藤大輔等人嘗試拍出縱向深度。我不會因為寬螢幕的出現,就胡亂橫向擴展。雖然餘日無多,但我可不想拍那種像從信箱口看外面的畫面」(P.195)。才知道這是山中貞雄某種程度的實驗作為。

另外關於"省略"他們或許也有英雄所見略同之處,小津在書中寫著:「(省略)它不是外在的,而是有內涵的,就像繪畫上用疏筆淡描寫畫紙某處可以更添精緻印象一樣,電影中的省略技巧是整握戲劇生命的關鍵。」(P.66) 


在《人情紙風船》中,最高明的省略是最後的高潮戲。妻子從懷中抽中短刀,緩緩的走向丈夫身後,並輕輕的吹熄了燈籠,接著畫面就一片黑暗。隔日,鄰居擠在他們家門口,七嘴八舌講著,這是一場兩人自殺的事件我們可由這樣的方式,去知道吹熄蠟燭之後,房間裡面發生什麼事情。但導演為什麼要省略這個過程呢? 我想或許是他不願拘泥一般的電影形式,想要嘗試那種留白的藝術吧

有一點我不知道該不該這樣講,畢竟我並沒有看過所有當時代的日本電影,甚至小津的電影我也沒有全部看過,但我看完這山中貞雄的3部電影,又恰巧讀完小津安二郎的這本文集後(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是好朋友,是看書才知道),我覺得山中貞雄在某個部分是超越小津的。因為在書中的一篇訪談,提問者問到:「導演在戰前,帶著愛描寫住在工廠瓦斯儲槽附近和荒涼地區的人們,但在戰後,這些都從螢幕上消失了?」
小津這樣回答:「我這樣說或許不好聽,但我對住在那些地區的人,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有愛了。以前那些人不會那樣不近人情,大家會在自家門口種些牽牛花讓環境美化,但他們現在亂丟垃圾(中略)...在描寫骯髒事物時,把他說成是乾淨的,那是在騙人,但不誇大他的骯髒是行得通的。(中略)...所以當我們強調安乾淨的一面時,或許也與他們同罪 」(P.206)

小津在戰後所領悟的這個道理,我個人認為山中貞雄在戰前的《人》片已經徹底的表達出來,我們可以在電影中發現導演山中雖然批判制度、階級,但他並沒有塑造「庶民生活是很有人情味的」氣氛,反而有更多小奸小詐之人出入長屋(還有人偷拿瞎子的菸斗呢!)。關於這一點似不象覺得應該是漸漸累積的,我想再寫一篇關於另外兩部更早期的作品《丹下左膳:一百萬兩之壺》(丹下左膳余話 百萬両の壺)、《河內山宗俊》的文章,來討論山中貞雄的庶民觀察。

備註1:其實我本想寫一篇名為「淺談山中貞雄的三部作品」的文章,但想不到不知不覺就爆了字數,所以就改分上下兩篇的方式貼出(如果我寫得出下集的話~哈!)

備註2:「長屋」(nagaya),正是當時的大雜院稱呼。一般分「表長屋」與「裡長屋」兩種。「表長屋」是店舖兼住居,二樓建築,通常是五金行、雜貨店、蔬菜店、魚販等小商家;「裡長屋」則是這些商店後面小巷的平房,一棟裡長屋有六個隔間,每個隔間只有三至五坪左右。百分之七十的江戶庶民都是住在這種「裡長屋」隔間內。富商大賈自然是又當別論了。 (資料來源:http://fh.rolia.net/f0/c5100/all/post/1191724.html)

備註3:浪人:似不象小時候看太多電視,一直以為所謂的浪人就是穿著浴衣,戴著獨眼龍眼罩,拿著武士刀亂砍人的壞蛋,但這樣的觀念真的是錯很大,難怪大人會說電視在教壞小孩了。根據維基百科所寫,浪人是指古代日本離開戶籍地到外地或外國流浪的武士,也稱「浮浪」,這些人通常沒有主君。
白話來說呢,就是例如春秋戰國時代,趙國的高級將領因為某些緣故離開趙國,或是離開自己應守的城鎮,從公務員失業了,有的人會開始到處找工作做,例如當保鑣,有的人就會淪落到變成無業遊民,像這部片的海野一樣。似不象個人覺得小野夏芽的漫畫《江戶盜賊團五葉》是描寫類似情況的上上之作,有興趣的人可以找來看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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