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的王家衛

從1994看了《重慶森林》開始,我就一直以為王家衛是個雅俗共賞、動靜皆自在的導演。是香港朋友一個不屑的眼神,讓我知道:「喔~原來有人不喜歡他呀!」...

("一直以為"也是王家衛愛用的台詞...「我一直以為和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樣。」--黎耀輝

兩年前我招待第一次碰面的香港網友夫妻到日式料理店用餐,席間他們問起我喜歡看哪些香港電影,當我說出:「我很喜歡王家衛」的時候,我的朋友們撇撇嘴的說:「又是王家衛....」當時因為跟對方還不算很熟稔,我並沒有追問他們露出如此神態的原因。但我私下猜想,有極大的可能是因為他們不認同「王家衛=香港60年代」這樣的文化標記吧!

前幾周在(法文)課堂上聊起《一代宗師》,有位同學很直白的說:「他的電影到底哪裡好看,我都看不懂!」似不象在這邊寫這個,並沒有鄙夷任何人的意思,而是真的很訝異--原來有人看不懂他的電影--我一直以為王家衛所執導的不過就是一部又一部的愛情片而已

(又是"一直以為"...「...還是房子越來越有感情,我一直以為它很堅強,誰知道它會哭得這麼厲害」--663)。

所以我很認同有人說的:「王家衛一生只拍過一部電影」。

但是王家衛真的一生只拍過一部電影嗎?

這句話在2013新片《一代宗師》中有了新的解答。

 

拍武俠片不是第一次,1994年的《東邪西毒》算是王家衛的初試啼聲,不過從結果論來說,這還是一部王家衛式的愛情片。且不說2008年王家衛花了四年時間重新剪輯的《東邪西毒:終極版》片頭兩場武打戲拿個精光,即便是94年的版本,看過的人也絕不會因為多了那兩場片商硬要加入又晃又搖的武打鏡頭,或者片尾一一交代角色身世的吉光片羽,就把這部片定位為武俠片--就跟你不能因為陳家駒跟阿美那可愛的打情罵俏,就把《警察故事》定義為愛情片一樣。

是什麼原因讓導演在20年後,下定決心,(逼演員)苦練真工夫,(讓演員)打到斷手還因為支氣管炎搞到住院....只為拍出一部硬橋硬馬、拳拳到肉的功夫電影?身為一個被歸類為"藝術片"的電影導演,王家衛如何從商業類型中再開一條新的道路?

開新的路--看到整個時代

講到武俠片/功夫片,多數的當代觀眾會把《臥虎藏龍》當作一個里程碑。即便,資深影癡或者影評給予本片許多的負面評價,但2000年上映的《臥虎藏龍》確實把武俠片的內涵帶到另外一種層面。似不象知道很多很多人批評《臥》片"飛得好假"、"演員口音讓人冷掉"或者"那是拍給外國人看的武俠片"...以上這些評語似不象都可以理解,但身為一個武俠片迷,我個人認為《臥》的確超越了"刀光劍影"、"武功秘笈"、"武林盟主"、"朝野對抗"等面向,試著更深入去描述武林人的內心世界,而或許那本是1994年王家衛想做卻做不到的。

李慕白與玉嬌龍在竹林的那一場對決戲,所表白的情慾與不倫,對許多傳統武俠迷來說是不願意看到也不想接受的;爾後在溪邊李慕白要玉嬌龍拜師,更呼應了碧眼狐狸控訴他的師父江南鶴:「即使是在床緯之間,他也不肯傳授我心訣」,由此可知玉嬌龍說的那句:「武當山是酒館娼寮,我不稀罕...」也並非是空穴來風。

名門正派出了一兩個沒路用的小人在武林當中並非新鮮事,但連續兩代正統傳人都陷入情與慾(碧眼狐狸.玉嬌龍.俞秀蓮)以及虛名之中(「"李慕白"就是虛名,宗派是虛名,劍法也是虛名,這把青冥劍還是虛名。」),這等打破自我神主牌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已經被李安給做走了。其他也有著任劍遊俠夢的電影導演們可以再顛覆些什麼?張藝謀的《十面埋伏》?陳凱歌的《無極》?吳宇森 (監製)的《劍雨》...即便是後來喧騰一時的葉偉信所執導的《葉問》,嚴格來說都沒有開創出任何一絲絲新的格局。

那麼,已經在94年試過一次的王家衛,為什麼願意再花10年的時間去做這件的事情?

王家衛說:「一開始的時候,我想拍的是一個人、一條街的故事,看過這些(資料)後,我感興趣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人、一條街,而是一個時代。」

是的,王家衛花了10年的時間,去建構了整個時代的武林。請注意,是武林,不是江湖。

江湖可以因為一本寶典掀起腥風血雨,江湖可以因為一個女人而刀光劍影,但,唯有武林是始於武終於武。原本只要在家裡練練拳、喝喝茶一樣可以過太平日子的富家弟子葉問,一開始也許還不知道,一旦入了武林,就必須點起那盞燈。那盞燈可以是武學門派的傳承,可以是性情中人對國家/民族的責任之心,在風塵裡,最終我們都無法獨善其身。

都說高手是深藏不露,但為了南北之爭的一口氣,金樓裡的男女老少可以盡一己之力傾囊相授,他們是躲在豬籠城寨的楊過與小龍女,原只想隱姓埋名,但事關面子,他們也只有重出江湖。大師兄丁連山原可職掌「中華武術會會長」之位,卻因為參與北方暗殺團刺殺清廷出洋五大臣事件,只能大隱隱於市,成了裡子。而接替師兄的會長宮寶森則前往南方藉著金盆洗手的儀式,探尋下一位武學接替者的可能,劇中每一位宗師的所有言行,都關乎了慷慨的心胸、高尚的品行與責任的傳替--這是時代的問題,王家衛要拍的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功夫明星,是一段歷史。一如他所做的田野資料:即便許多人、許多人名被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但憑藉著他們傳留下來的火種,才能讓電影從「葉問」拍到了「一代宗師」。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的,倒下;對的,站著。你說對嗎?

說真的,如果幾個字不是出自於王家衛的電影,不是出自梁朝偉的口中,在一般人看來也不就是一句廢話,本來對決不是輸就是贏嘛!哪來那麼多文青的討論與囈語呢?

但從新爬梳《一代宗師》的創作脈絡,才能試著去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因為「所謂絕招,就是把一個簡單的事情做到極致。」(此為拍攝《一代宗師》前,王家衛到處拜訪民間宗師,問武學絕招,一位宗師所言。)當絕招發揮到極致,不管出招的人願不願意,一定要有一個人倒下。

這戲劇化的程度,像是古龍的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小李飛刀一樣,李尋歡一出手只能「例無虛發」---刀劍出鞘必定見血--不是他要殺人,而是連刀劍的主人自己都不能控制。

或許將《一代宗師》與《多情劍客無情劍》一同做比喻是有點不倫不類,因為從頭到尾王家衛就表明的很清楚--他不是要拍傳統的功夫類型電影,而且事實上他本就不可能拍類型電影:「有人問我這是不是部武俠電影?我說這不是武俠電影,這是一個關於武俠的電影。」

或許藝術片裡很少出現意外之吻、裸露、淋雨這樣的愛情橋段,但不是傳統的功夫電影,是否就不能有招式、有門派、出拳、踢腿嗎?王家衛在《一代宗師》中打破了這樣的界線,他一邊玩弄類型,一邊又服膺類型。導演說:「我拍這個電影,必須把各個門派弄得很清楚,每一個門派每一個手法,都有自己的特點,不能讓八卦掌打出來不像八卦掌,形意拳打出來像太極拳,這個絕不行。所以我把這些當做必須達到的標準,要求所有的演員必須要去練功,拍攝的時候,我們也不會讓這些角色的動作超出常理,他們不會飛天遁地,他們不會丈外打人,打人丈外可以,不能隔空打人。」


 

所以似不象才會提到《多情劍客無情劍》--通俗文化就是要玩這麼大,才夠通俗。尤其是"功夫"到了當代已經變成了一種運動項目,一種純粹的競技,"功夫電影"則變成一種超乎人體工學的神話故事,《一代宗師》試圖讓電影回歸傳統武術,「該什麼門派就打什麼拳」,但不忘強調那戲劇化的表現,「錯的,倒下;對的,站著」,如何調節上述這兩者,就是在考驗導演與演員的功力了。

一直以來王家衛總是要演員做到120分,然後只剪了60分甚至10分20分的東西出來,老實說,對於他這樣的"劣行",我也曾經懷疑過其動機。但這一次的《一代宗師》我卻毫無疑問的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只是可憐了張震)。讓我們這樣說:螢幕上的演員會打真正的八極掌或是只是比劃比劃招式,螢幕下的觀眾看得出來嗎?我不認為一般的觀眾可以分辨得出來。透過拍攝角度、燈光、服裝等場面調度的技法,任何人都可以變成武功高手,但如果創作者本身也想要循序進入電影中所說的「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那麼他就必須先「學」,紮實的學到招式之後,再把所有學到的東西還給觀眾,有了這個"還"的過程,藝術的信仰才能真正圓滿。

所以電影開場的打鬥戲那斗大的雨滴為葉問梁朝偉洗盡鉛華,他不再是透過寫文章來悼念愛情的周慕雲,而是把一塊餅看成一個世界的武林高手;火車站那飄落的雪花也為章子怡蒼白的臉孔平添幾分凜然,她不是任性的玉嬌龍,而是只能把葉裡藏花這浪漫麼名詞用在復仇之上的宮二小姐。一線天-張震,他不再是猶豫不定的小樂手,這次他下手間不容髮、暴烈剛猛,每一次都只出一拳。

把功夫打好了,才能說出「人家說,武學千年,勝負都是過眼雲煙。我們在意的不是一招一式, 我們在意是整個武林。」

那一顆鈕扣

我個人認為《一代宗師》值得在王家衛的電影創作歷程中大書特書的另外一個在於:這次主角終於把自己的心情說出來了

仔細翻閱王家衛的電影之路,其實導演曾經試著創造"愛情"以外的類型電影,例如《花樣年華》之於懸疑片、《2046》之於科幻片、《旺角卡門》之於黑社會片、《墮落天使》之於殺手片...不過在某種原因之下創作者將類型電影轉換成還是他擅長的"王家衛式愛情電影"--也就是關於拒絕與被拒絕,一個人轉頭另外一個人就不回頭的故事。

當葉問留下宮二大衣的那一顆紐扣的時候,似不象的內心浮起了既視現象(Déjà vu),那好像是《旺角卡門》的玻璃水杯、《花樣年華》的船票、《重慶森林》的登機証...是當局者自己把愛情給丟棄。

《2046》中,王菲對著空氣不斷的說出「好的...好啊...去吧...我們去看一看...我們去吧...我跟你去...好,我跟你去...好啊....」真的很讓人傷心耶...似不象有時會在內心大喊,這導演你都遺憾了20年,該給男女主角一次機會了吧~

結果...機會來了...

金樓的那一場對決,似舞蹈,你進我退;似談情,你嗔我喜;似禪機,你執我放。這樣的貼近、這樣的親密,是不是王家衛所有電影中絕無僅有的愛情表現呢?

葉裏藏花一度,夢裏踏雪幾回,這一次是慌亂的時代逼迫他們放棄愛情。

《東邪西毒》裡的大嫂對著黃藥師說:「有一句話我一直覺得很重要,他卻不肯說出來....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我贏了,可是現在我才發現,是我輸了,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卻沒有在我身邊...其實說不說有什麼差別...」

宮二在孤燈一點如豆的佛寺深院里,對生命的一場頓悟,讓光影照滿了整片房間,不管試她自己的影子或者是牆壁上佛像的面容,突然都變得那麼莊嚴:「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這些話我沒對誰說過,今晚見了你,不知道為什麼就都說出來了...在最好的時間遇到你,是我的運氣,可惜我沒有時間了。我選擇留在我自己的歲月裡了。」

即便只能到喜歡為止,她也滿足了。至少她不吝於對葉問說出她曾有的愛慕與情感,然後拆下醫館招牌,轉身離開。

這樣的愛情雖然一樣淒美殘缺,起碼少了那麼點賭氣的遺憾。

就憑這一點,似不象真的可以啪啪耳朵說:王家衛不只拍過一部電影....

後記:這部電影的音樂也好好聽阿~尤其用梅林茂為森田芳光的電影《其後》的主題曲為主題曲,真是太賺人熱淚了!!!可惜可能因為版權的關係沒有出原聲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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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麒麟似不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