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請買兩隻大象給我

根據老媽的說法，二舅剛出生的時候其實是很正常（平常）的小孩，只是隨著家中弟妹的陸續出生，外婆忙得分不開身，無暇全面顧及，等到發現二舅高燒不退的時候再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二舅被醫生判定為智能不足，當時二舅大約四、五歲而已吧。

啟智教育在那個年代並不發達（我懷疑根本就沒有），二舅讀到小學四年級，外公看二舅這樣傻坐在教室也不是辦法，就讓二舅休學回家。當時老媽娘家在做批發冰棒的生意，所以二舅就在家裡協助包裝冰棒。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說二舅過得不好，外公外婆並沒有放棄他，畢竟在那個年代即便是智商正常如我老爸，還因為家庭因素沒有上過一天的學。老媽說二舅十五歲的時候去檢查過，醫師說他的智商大約是七歲小孩（是那個年代的七歲～不是現在這些機靈的小鬼的七歲）;三十歲的時候再去一次醫院，醫生說大約是十五歲。

與二舅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多數都是逢年過節親戚聚會的時候才碰上面。幾乎每次見面二舅會湊過來在我們小輩身邊滴滴嘟嘟，當然長大後知道這是他表現關心的方式。另外，我也記得他很喜歡拿著一個手掌大小的「派克聽」收音機，一邊貼著耳朵一邊調頻道。每次他這樣做都會被外婆或者其他的阿姨大罵「你耳朵會壞掉」，不過二舅都裝傻躲到一邊去繼續他的廣播事業。後來隨著年紀增長，二舅還真的越來越重聽…

老媽的老家附近曾有若干個鐵工廠林立，據說二舅小時候也去那裡上班過（大舅則是踩三輪車運送飲料等雜貨批發），後來又去某個親戚家做過鞋子加工。而我最初的印象是他在高爾夫球場撿球，我還曾經跟外婆去球場接二舅下班過，只是之後沒多久外婆就以危險為理由（確實是滿危險的）不讓二舅繼續去撿球。當時我老媽在生產小家電的電子工廠上班，這家電子工廠當年的業務如日中天，他們出產的電磁爐可以說是稱霸全台灣涮涮鍋檯面一片天，所以很幸運的，即使在那個身心障礙者就業保障的法規還未上路的年代，即使老媽也只是一名小小的流水線作業員，搭著經濟奇蹟的翅膀，為二舅應徵一份勞力工作並不是難事，所以二舅就這樣在這工廠上班，主要是負責搬貨等粗壯勞力工作，日復一日做了二、三十年，直到退休。

我覺得很佩服二舅的地方是：智能不足且不認識字某種程度又有點膽小的他，當年竟然可以自己從台北搭客運到基隆上班。印象中他也曾經因為外婆不讓他去高爾夫球場工作而生氣（不確定這記憶有沒有錯誤），或許二舅也很想證明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吧！

現在回想起來，二舅的一生其實是台灣經濟發展的小小縮影。

我還記得1980那個全民瘋股票的年代，我的小學老師在辦公室用的就是二舅手上那台「派克聽」收音機聽廣播炒股，還有老師上課上到一半人消失的… 1988年教育部甚至還函令各級學校老師，不得於上課時間涉足股票交易場所。

1990 年代台灣人自豪的「台灣錢淹腳目」，變成《時代週刊》(Times)「貪婪之島」(Greedy Island)的報導內容，而「台灣錢淹腳目」以及「貪婪之島」最佳的代表，即是那好幾個啟人疑竇的高爾夫球場開發案、一張叫價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高爾夫球證，以及因為緊鄰高爾夫球場而讓無數政商名流搶著駐進的鴻禧山莊。

二舅工作到退休的電子工廠的所在地「六堵工業區」是台灣第一個工業區，與台灣其他縣市的加工出口區一樣，這裡曾經肩負著工作機會、農業轉型、對外貿易、技術開發等重任，創造了台灣的經濟奇蹟，只是曾幾何時，園區裡的工廠紛紛遷往中國或東南亞地區以尋求更廉價的勞力。最終，2000年之後，這個工業區的沒落竟然與二舅的退休時間巧合的同步了。

退休後的二舅喜歡看電視、爬山，不過他的身體情況卻一日不如一日，重聽以及刻板行為越來越嚴重，曾有凌晨三點要出門去爬山的狀況，也有下午五點硬要去洗澡的情事;其他一些生活的小細節，例如吃飯的時候狼吞虎嚥、過馬路的時候橫衝直撞...都是其他人口中 「拉都拉不住」的狀況。主要照顧者大舅媽都說：「他叛逆期來得晚」。我曾經上網查過，誘發這種狀況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失智（智能不足的人更容易有老人失智症）或者重聽愈發嚴重的緣故。

最近這三年，每年春節前後二舅都發生小小的車關意外，前兩次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今年春節假期的最後一天，老媽接獲來電，說二舅凌晨出門被機車撞倒，現在正在北醫的加護病房。透過老媽轉述，二舅因為傷勢太嚴重，所以遲遲沒有開刀，只先依靠呼吸器撐著。兩週後，醫生建議拔掉呼吸器轉到普通病房看看，再隔一天二舅就離開了。

三月十日是二舅的告別式，席間只有親人（家祭），並無朋友或其他非親人參加（公祭），其實二舅當然是有朋友，起碼那些早上去爬山健身的鄰居們應該都認識他，所以也多少會幫忙看著他。只是二舅沒有電話簿更沒有手機可以記住這些人。來送別二舅的親人晚輩約有三十多位，近年來老媽娘家的親戚也很少聚集這麼齊全，不知道二舅看到這麼多人會不會高興，會不會又想湊過來滴滴嘟嘟！

我知道在舉辦喪禮的過程中，可以透過某些儀式來為亡者解除身上的病痛，不知道這些儀式是不是也能幫助二舅恢復智商，變得身心更健全？有時候會覺得二舅是不是算迷迷糊糊的過完一生呢？七十年來總是有個人告訴他方向，要他往某處走去，當他想自己轉彎的時候，通常不是碰壁就是帶給別人麻煩。如果那些儀式真的可以讓他放下一切的業重獲新生，讓他可以自己找到方向、自己往目標走去，或許這樣也是不錯的。